第十九回:老顾客(1/1)

作者:夜厌白

白夜浮生录第十九回:老顾客

莫惟明有些心不在焉。 今天有两场手术。一场在上午,给一位昨天就安排好的患者拆掉手臂的钢板。一场在下午,是突发的。工地的管理并不规范,钢筋从年轻工人的肩颈贯穿过去,打断了锁骨。 工人有一妻一儿两位家属。女人高声与工头争吵,语言和声调一样尖锐。孩子在手术室外痛哭,哭得太厉害,上不来气,就晕了过去。他还很小,可能不知道父亲经历了什么,但母亲的反常足以让他不安。保安把几人请离,碧玉树和另一位没参与手术的护士照顾孩子。莫惟明对一切吵闹充耳不闻,面无表情地从血肉中捡出碎骨,关心自己今天能不能按时下班。 怪不得他冷漠。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是冷漠的。在生离死别面前,一切能提出解决方案的问题都算不上问题。甚至在很多时候,连生死也可以不是问题。递来止血钳的助手感慨,这个人很幸运,大动脉与重要的器官几乎毫发无损。只是钢筋有大片锈迹,需要注意感染。隔着口罩,莫惟明嗯了一声。 下了手术,他走到仓储室去。今日执勤的库管是关系户,一介嗜酒之徒。莫惟明不是,但他常会带一些酒来,说是部分家属送来的谢礼。酒的品质优劣不定,库管照单全收,他取器材与药品就便利很多。就算他不在,莫惟明也配了一把备用钥匙。 稍微熟悉莫惟明的人都该知道,家属送礼实属天方夜谭。每一次术后交代家属的事宜,基本上都由别人完成。正如玉树对梧惠所说的,他不遭人待见。若不太严重的病情,总得有人按住他不去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冷笑话。若伤势严重,他倒是不说了,但也仅剩冰冷无情的只言片语,对实情做出不加润色的汇报。由此带来医患关系的紧张成了医院的新课题。 库管不知去向,仓储室的门却留了道缝,今天确实需要频繁地取用东西。他若无其事地进去,熟练地顺了几件无伤大雅的物件。对每一类物品的摆放,他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。 医院为每人都配了一个铁皮柜,不大,用于存放医护人员的私人用品。他推门而入的时候,白班的人基本都在与夜班的人做交接,没有谁来这儿。他轻轻打开铁皮柜,掏出两件胡乱塞进去的旧衣服,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只小金属盒来。 它的外观看上去比掉漆皮的柜子要精致很多,另有一枚小锁。他以非常快的速度将它打开,把顺来的东西安置进去。这些小型器械他不能直接带走,倘若库房真的核起账,或是急需时少了物件,还要拿出来。他向来谨慎,必须用一段时间确保这是安全的、没有引起怀疑的。如果因此丢了工作,在大城市的医疗业都会混不下去。 药剂比较麻烦。一些药品加强管控,就连医院也库存见底。这些他倒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。放好了器械,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纱布,又是从手术台摸来的。把纱布精准地叠成盒子的大小,铺在最上面,再上好锁,小心地推到铁皮柜子里去。转过身,他准备去拿丢在一边的旧衣物,正对上碧玉树睁得大大的眼睛。 “我不会说出去的……” 太直接了,连寒暄的步骤也省略了。 他不想问玉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确实是他的疏忽。那扇门总是悄无声息,但长久的顺利多少让他掉以轻心。一瞬间,莫惟明确实有种警铃大作的感受,但他并不显露。 “你今天没有夜班吧?” 他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向她,没有任何波澜。微眯起的困倦的眼常驻和蔼的笑意。他确实很累,没太多力气说更多话,但这种疲惫往往带着蛊惑人心的静谧。 “是啊。但,”说着,玉树将衣服缓缓递给他,“但我把饭盒忘在柜子里了。中午太忙,没顾上洗。今天不拿回去,我都不敢想下周来会发生什么……” “行。” 莫惟明接过衣服,在怀里随意折两折,若无其事地放到柜子里,挡住了盒子。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?看到了多少?知道多少?这是建筑群,再到城东富人云集、富丽堂皇的新楼大厦,每一处变化都象征着一段故事。 新城区仍在扩张,一点点蚕食着穷人们的生存空间。虽然下午送来的工人是在医院附近出事的,但若不是他,莫惟明未必会注意到这些多出来的空地。它们堆砌了建筑材料,似乎又要新起高楼了。商业街的长度在不断蔓延,它像活的一样生长。 贫民区的面积在缩减,可穷人的数量不降反升。他们都去哪儿了?被驱逐到旧城区,或不得不离开曜州;还是仅仅被挤压得更紧,亦或是渗透到缝隙里去? 连人的生死也看淡的时候,再回过头谈贫富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可笑。但不论哪一个都是现实,都是因果,都是让人类之所以思考的缘由。直到坐在新开业的洋酒馆内,这些无所谓的问题仍在莫惟明的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这一切都本与他无关,只是一路上的景色无可奈何地随冷风刮到他眼里,也就沉到心里去了。 这是家老酒馆,过去不是这副模样,但被洋人收购后大改装潢。为惰性气体所填充的霓虹灯在店内外明灭不定,晃得人心神不宁。管弦乐器的声音不绝于耳,昏暗的舞池中人们无序地起舞。莫惟明坐在长吧台无人问津的角落,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。 这种混乱属于他可以接受的范畴。不,应该是“完全没有接受”。将一切信息拒之门外,不必进行任何多余的感知。他像一个锚,沉在自己的世界里,有着毋庸置疑的分量。 侍者将浅金色的香槟摆到他的面前。他这才抬起头,但并没有望向身侧的人。那人的面前摆放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高脚杯,内容物也泛着相同的微光。 他将身侧的皮箱从一侧挪到另一侧来,摆在自己与莫惟明之间。 “你的订单,我收到了。” “好的。但是?” “但是……美酒总是抢手的,您知道。订单上剩下的酒目,还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远渡重洋。我们已经竭尽所能,为您优先提供最稳定的保障。请注意,这批酒水应当避光贮藏。久别重逢,可惜我们不能聊得太久,因为其中几瓶需低温储存——您有这样的环境吗?” “有。” 不然他根本不会把盘尼西林、链霉素和活菌剂的代号写在清单上。等到了入春,这些药物在现在这样的环境里就不便运输了。这位老朋友总会根据环境与需要,对包装与会面地点进行调整。他们合作多年,基本上从未发生过意外。 “也许之后可以考虑,让我到老城区来送货。我们那里也有很多交接的场地。” “不,”莫惟明几乎是脱口而出,“不要靠近我生活的地方。” 他措辞没有太多感情,却始终保持谦和的笑意。于是那人耸了耸肩,一声轻笑很快消融在沸腾的歌舞声中。 “当然,你说了算。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谨慎。” “在拿到剩下的东西前,我不会付下一笔订单的定金。我来这边一趟很远,很贵。” “我们优先您的需求,向来如此,这是对其他顾客都不曾有过的优待。不过我建议您快些带这些好酒回去吧,可千万不要浪费。另外,近来这一带并不太平,您要当心别碰上麻烦。或许下次我们可以在教堂见面,他们知道您从西边来,会报销您的车费。” 他拈起酒杯,在液面碰触到嘴唇前,莫惟明将面前的香槟一饮而尽。细小的气泡敲打着他的喉咙。他站起来向对方微微欠身,顺势拎起身边的箱子,迫不及待要离开这喧嚣之地。 “那么再见了,阿德勒先生。”

关闭